退休十幾年,我搬了家也換了電話,因此,害得遼陽老賈托沈陽朋友楊書和找了我兩年,才和我取得聯系。
楊書和在電話里,操著河南味的普通話跟我說,他的老朋友賈玉瑞托他找我。聞聽老賈還健在!我頗為興奮,瞬間,我對老賈一身軍裝、滿嘴大蒜味的形象記憶便浮現出來。我打趣地問一句,他還吃大蒜嗎?楊先生開朗地笑著對我說:“嗯嗯,你太了解他啦!”我和楊先生簡短溝通后,便約了改日相見的時間地點。
老賈是幾十年前,我在省委黨校辦大專文化補習班時的學員。第一次見面,他那頭“板寸”和一身整潔的軍裝帶著大蒜味兒,便把他軍轉干部形象烙進我的記憶。那年他已經五十歲,都到了抱孫子的年齡,還進學堂,可見其強烈的求知欲。他長我十七八歲,我們建立師生關系后,我一直叫他老賈。他們是縣處級培訓班,大家都住單間。我兼任班主任,每天早晚都要到學員宿舍看看,長時間觀察,我發現老賈每天關燈最晚,常常是夜深人靜、學員們已鼾聲四起的時候,他房間的燈依然亮著。他在寫字臺前,或整理筆記或預習課文,有時還踱步默誦什么,那個樣子,會讓我想起奮蹄的老牛。因而,我有時會迎著大蒜味兒,走進他的房間勸他休息,他說自己年紀大了,文化基礎差,有這樣的好機會,自己得下點苦工夫,不能讓別人落下。這時,我會感受到一個老兵的堅毅。
補習班共有84名學員,除了頻繁應答學習上的問題,我很少有時間與大家進行深入的個人交流。我陪伴大家剛度過一個春秋,就被選調入伍,到沈陽武警指揮學校執教。記得送行時,老賈開心地對我說“孫老師啊,部隊現在最需要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!”在他的潛臺詞里,我感覺到他對部隊的眷戀和自己文化水平低的無奈。
白駒過隙,一晃二十幾年過去,突然有一天,年近八十的老賈,在他軍官女婿的陪同下,來到我家做客。此來并非單純敘舊,他知我有個省散文學會副會長的角兒,帶來一沓題為《晚年文稿》的書稿,請我為他做序。聞聽他準備出書我很興奮,便爽快地答應了他。閑聊中,我好奇地問他咋那么喜歡大蒜,他說大蒜能祛病防災,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為防蚊蟲,他就開始吃蒜,現已堅持數十年,養成了餐必有蒜的嗜好,說著他拍了拍身上六五式軍裝的大口袋,弄得蒜皮子窸窣作響。第一次知道他有抗美援朝履歷,讓我肅然起敬!分手時,他說自己來日無多,這本書是他人生的收口,我感覺這話的分量很重。依依惜別中,我除勸他“保重”外,壓抑的情緒讓我無法多說什么。
送走老賈,回到樓上我便捧起書稿,追蹤起老賈的人生軌跡。他的經歷可謂簡單而不平凡,他出生于舊社會的遼南長興島,因家境不好,小學沒念幾天就下地干活。十八歲那年,他心懷一腔熱血,響應新中國的征召,于1950年10月,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,作為一名戰士,隨63軍188師564團5連赴朝作戰。在異國他鄉為了給家人寫信,他開始向戰友們學寫字,戰友們都熱情教他,可戰場上沒有從容的時間和安寧的環境,唯有戰斗間隙可用??蓺埧岬膽饒?,會瞬間改變一切,剛剛還教他識字的戰友,轉瞬間就可能成為喋血戰場的英烈。賈玉瑞在朝鮮三年多,參加過第五次戰役、鐵原狙擊戰、開城保衛戰、西海岸防御戰,目睹戰友們一個個離去,他五內如焚、心似刀絞,犧牲戰友的音容笑貌和所教他的字,都讓他刻骨銘心、終生難忘。1953年,他有幸隨中國人民志愿軍凱旋回國后,無論是長期在部隊工作,還是后來轉業到地方,乃至到退休生活,他無時不刻都在想念那些犧牲的戰友,他覺得戰友們一直在看著他學習和成長,他對自己不敢有任何懈怠。他心里有一個堅定的想法,要替戰友們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。所以,退休后他有個浪漫的操作,開始養蜂,他要讓生活變得更加甜蜜,他認為這樣,百年之后,他可以去告慰戰友:大家在朝鮮戰場吃苦受罪乃至流血犧牲,都是值得的!
看完老賈的書稿,我為他那傳統而質樸的感恩思想而感動,激情之下,我命筆疾書,很快完成了他給我布置的“作業”,我在《晚年文稿》的《感言》中寫到:“他是在戰火紛飛,硝煙彌漫的戰場上,開始學習文化知識的。在那腦袋掖在褲腰帶上,此時不知它時命的殘酷環境下,他居然有心學習,足可見他對文化知識的渴求?!睂λ邳h校的學習情況,我寫到“那是一次文化的惡補,他為了報答黨組織對他的培養,在學習中起早貪晚、曉讀夜記孜孜以求的身影,已讓我定格成一種進取者的符號。經過一番書山學海的跋涉,他的文化基礎達到大專程度,這對于受過正規教育的人,也許無所謂,可對賈玉瑞而言,這是愚公移山,這是精衛填海?!蔽闹形乙昧死腺Z的詩作《戰友情深》,他在詩中寫到“抗美援朝大拼搏,中華兒女獻身多。每每想起諸戰友,心如刀絞淚滂沱。未料自己能幸存,今日飽享天倫樂。雖經千險與萬苦,烈士面前算什么?”我在《感言》中,用這些文字勾勒了老賈的精神風采。
我與楊書和先生如約見了面。談起老賈,我們彼此滔滔不絕且所見略同,他和老賈因養蜂而成友,他給我講了老賈在郊區租房養蜂的故事,無論風霜雨雪,他堅持幾十年騎自行車往返,至今未歇。楊先生非常感慨地說,看來經過抗美援朝的志愿軍,是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。交談中,最令我欣慰的是,老賈如今已活到九十高齡。想起上次分別的情形,感覺他創造了生命的奇跡!這十幾年,老賈肯定有不少故事要和我分享,這回我要跟他好好聊聊。為此,我和楊先生要了老賈的手機號碼,楊先生卻告訴我,老賈已耳聾多年,現在,他根本聽不清電話,最好的辦法就是文字交流。哦,我依稀想起老賈曾跟我說過,耳朵在朝鮮戰場上被震壞的事。這讓我歡樂之中斷了弦,沒有辦法,只能等楊先生和老賈鴻雁傳書后的消息了。
老賈反饋很及時,借助發達便捷的快遞業,一封鼓鼓囊囊的信件很快送到我手中。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打開信封,想從字里行間尋找老賈又有什么事要我幫忙,仔細一看,只字未提,他急于讓我分享的竟然都是他人生中的大事情。
他在信中告訴我,他連續兩年獲得兩個紀念章,一枚是“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”紀念章,另一枚是“光榮在黨50年”紀念章,其實,他在黨遠遠不止“50年”。然后,令我驚奇的是,他用整整5頁信紙,向我講述了抗美援朝戰史上最為慘烈的鐵原狙擊戰。話題是由央視“國家記憶”欄目,播出的大型紀錄片《生死存亡的鐵原保衛戰》而引起的。央視以大數據技術還原了鐵原保衛戰,一個嶄新的視角,把老賈帶回那場事關志愿軍生死存亡的戰斗,也是給他今日耳聾埋下隱患的殘酷經歷。他以淚洗面連續收看四天,他看到了當年狙擊戰的整個戰場,他看到范弗利特的轟炸,他更看到戰友們的鋼鐵意志和寧死不屈。歷歷在目的過往,雖了卻了他想重回戰場的夙愿,卻勾起了他對戰友的極度思念,他想起了軍長傅崇碧,師長張銀輝,團長曹步墀和參謀長王平,以及連長劉印堂、指導員孔昭憲和排長徐振華等各級指揮員的身影,更無法忘記全連50多名喋血疆場的戰友,尤其是那些教他識字的戰友。老賈用這樣大篇幅回顧來他的戰斗人生,是痛苦的懷念也是一種精神的再現。
看了老賈來信這些內容,我突然悟到:他從十八歲赴朝參戰起,無論在戰斗、生活、學習或是工作上,遇到多大的困難,只要他想到在朝鮮戰場與敵戰斗的情形,在異國他鄉經歷的風霜雨雪,以及身邊逝去的那些戰友,所遇難題就會攻無不克、迎刃而解。原來,抗美援朝戰爭造就了他不屈不撓的性格和別樣的人生。
作者:孫洪海
【責任編輯:樹林】